一时心想,他也真是可怜。心又有点乱了,而今晚回家去没有了小翘,不知怎样排遣这些混沌的心绪。自己怎么能把小翘当作避风港?全然反了。她更心慌意乱,加快了步子,一头扎进雨里。
梁乌梵跟在她身后,似乎是想过来替她挡一挡雨,但也被她拒绝得有些怕了,一直没有赶上来。忽近忽远的快到门前,她在门口顿了一顿,站在檐下说:“你到一边避一避,等等吧。”没说为什么要他等,而片刻之后两个奶娘打着伞出来了,谈笑着往教主阁去。
他想,小翘的母亲那样细致,到底还是要派人去教主阁看顾孩子。她总是替人着想。
梁乌梵望着那两个奶娘走远,自己也准备回家去;雨有些大了。刚抬腿,身后传来她的声音:“你来吧。”撑着伞在门前等他。
他吃了一惊,倒觉得自己没准备好,而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,三两步走上去接过她的伞,掩着两人进房,进去就看见一个烧得很红的炭盆,她的外衣晾在一旁——果然是自己多想了,甜儿也不过是礼貌,提供些烘烤的方便。
他知道唐襄这几年也敛了一些私财,是莺奴允许的,因为默认她要卸任了,带着连翘生活去。而她的屋里还像五六年前那样贫瘠,一床一帐,读书的机和凳,一架烛台,几个落了漆的箱笼,蒙尘的绿铜镜,台上只有一把梳子,好像住在这里的人只是暂住。
他情不自禁地说,看这阵势,觉得你明日就要走了。
她用手巾擦了擦发髻,笑说,不是一直这样的?
他说,我送过你一面新的镜——
唐襄说:“你送的东西都在连翘房里。”搬来一个横架,放在炭火旁,示意他将衣服挂在这里烤。忽然地,有些局促,左手握着右手,坐在火旁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唐襄前后忙着,取水做茶,他只好时不时地盯着她的脚步看。心里想,简直不可思议,如若他某日卧病,被房瑜乘虚乱砍上数刀,留个永远的残疾,两人必然反目成仇,敌视一辈子。唐襄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?
他又心虚起来,不禁想,假如稍后一杯毒茶喝死了,也是报应。片刻又觉得这种事唐襄做不来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她端着盘来,顺手捏了捏晾着的外衣,没有干燥的迹象,似乎自言自语:“无碍,鹦哥吴哥她们也不回来。”让梁乌梵稍微自在些。他觉得甜儿泰然自若的样子,有一瞬就像每日都是这样与他相处过来的,或许在这个房间里,她不那么拘谨。“我与她是夫妻”,他电光火石地想。
须臾,又觉得无比可笑,梁乌梵,你怎么还有这幼稚的念头,难道长不大了?
她分茶,一边说:“二阁主在想什么?”
他笨拙地说:“你与我,……你若是我的妻……”心和口好像总是合不上拍似的。
她似有若无地动了动嘴角,看不出来是气恼了,还是在笑。他当即闭了嘴。一会儿听得她娓娓地说:“有一年,薇主生病厉害,总是彻夜不睡,午休也翻来覆去煎熬。我有一日待在她教主阁里,替她归类书信。只在那待了半天,就知道她为什么睡不好——你知道为什么?”
他没反应过来,呆呆地问:“为何?”
她把茶递过来,盯着他说:“那时候西阁小书堂还未建造,你们在海棠林里学书,数你的叫喊最吵闹,好像破锣。我对薇主说了,她同意你最霸道,说‘阿梵胡闹,应该关起门来幽闭!’我就让人在西边造了个书堂。”
他满头赤红,一回想刚才竟然对唐襄脱口而出,说什么“你若是我的妻”,简直是荒唐绝顶。她怎么会成他的妻?问出去的话无疑有了回音,他骇然,捏着茶碗不动了。有了回音以后,他更觉得自己以前尽是异想天开,现在明白了,一瞬间人好像掉在荒野上,举目四顾一滴水也没有、一丝风也没有。
本来,他该回去了,但莫名又不肯离开这里,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开始聊公务上的事,把茶咂完了,还不走,像小孩似的赖着,正像连翘和连城黏着莺奴一样。外面雨又大了,絮絮下个不停,不远处荷塘里沙沙的有雨声。他说,等雨过了走罢!
她说,不急。时不时仍然用手巾去擦拭发髻。本来他不在,她尽可以自自在在地解散头发,在火盆边烘干梳通,不必这样难受。他看得惭愧,说:“不要紧。”又说,“我帮你罢。”反正鹦哥吴哥都不回来了。
唐襄还想往后退一退,拒绝的话儿已经到了齿边,又吞回去。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。忽而觉得好笑,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的,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棋谱上不起眼而值得细品的一局,像她自己。
她起身去拿了梳子,交到他手里,解散了头发送给他梳。不说什么别的话,仍像每一回那么冷酷,怕说了又错。梁乌梵一边替她梳,一边低声问“白发可要替你除一除?”小心地拔下白发来扔在炭盆里,有滋滋的声音。
她笑道,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