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也都看得出梁乌梵面上的紧张,他两道眉毛又像麻花似的拧起来了,一道汗从他额头上爬下。他这样好面子,便是只把他往下降一位也不开心;迁到北方阁又要给曾经的下位房瑜做副职。他留恋这个位置,更是因为与唐襄独处的机会无非教主不在时那单日的晚饭,如若降为三阁主,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。有时他甚至想,若不是甜儿为他生了一个孩子,这紫员外或要把魔爪伸到她头上去了,毕竟娶谁比得上娶霜棠阁的大阁主?而与紫阁的接任者联姻,看起来又最像是高龄不嫁能等来的最好结局……
他总有这些想法,自己也觉得好笑幼稚,但没办法,总得在一些别人不知的地方,把甜儿看成是自己的,不然要疯了。
莺奴见半日也没有人提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,知道是“霜棠阁主”那四个字太过沉重,也有些疲乏了,便叫散会,夜里用膳时再与唐襄梁乌梵详谈。
一散会,小翘的奶娘就进门来,将小公子往厅里一放。他颠颠地往唐襄腿上一跳,粘粘地搂着她的脖子喊了一声娘。莺奴还是头一次看到梁乌梵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小翘看,但也不愿意多想,毕竟唐襄与梁乌梵实在是隔着天堑的一对。想到他自己那个祸害郎君,倒觉他此时的艳羡也是理所当然。
一旁唐襄轻轻对孩儿说“阿娘要写字去了呀”,让奶娘领他到别处玩,莺奴便说道:“小翘到娘姨这里来。”抱过唐家的小公子来揉了揉,笑道,大阁主把小翘借我片刻,不吝啬罢?
唐襄便自行退下,工作去了。
莺奴对梁乌梵说道,你把员外郎送的盒子包好了,跟我过来。
到了园里,莺奴遣使他将五公子的人头寻个安生的地方掩埋,盒子带回去烧了。他在一旁处理死尸的头,莺奴带着小翘在不远处玩耍。他望着次子随教主笑语翩翩地在园中起舞,心中忽然十分绝望地想,小翘真的不是他的孩子,大概真是上官武的,否则莺奴为什么这样偏爱他?这不是他的孩子。
他做完了活去水边洗手,看见那金莲花竟然还未谢完——已十二月,水都凝了薄薄的冰了。
本来,这活做完了他就该无声无息地走了,但很是倔强地留到快用膳的时际,教主将带着玩累的小翘回去时,他凑上去说道,教主疲累,小公子由我来抱就好。
莺奴笑道,你这埋骨的手不要碰他。
只是开个玩笑的,他竟然恍惚了片刻。凝神后,他卯着劲又说了一遍:“教主,属下想抱抱小公子。”
她听出那话里异乎寻常的味道,转过头去看她的二阁主,那眼神中无疑藏着千言万语。她一时憬然,倒退了一步。小翘也回过头来看他的父亲,眼神瑟瑟,对着莺奴说了半句:“……阿娘……”
莺奴拍了拍他的背,安抚道,阿娘在小筵厢等小翘呢,我们走了。没有理会梁乌梵的请求,继续往前走了。她听着身后传来近乎破碎的声音,说,属下是思念上官阁主,所以想看看阁主的孩儿,只是片刻,还请教主宽许我……我抱抱小翘,还请……
她想,能让梁乌梵说出这样的话,他的心已碎了。有些心软,停下来问了问小翘:“你让二阁主抱抱么?”
小翘那柔美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梁乌梵看,并不回答。莺奴将他放下,他在莺奴裙间躲了一会儿,稍稍向梁乌梵走了两步。梁乌梵的双臂颀长,这就够到他了,将他一下端到怀里。小翘像是坐了天梯似的,一下到了半空里,惊讶得咯咯发笑,小手抓着梁乌梵的幞巾尾巴直扯,双臂将父亲的脖子围拢了。那想象中的柔软暖和的小小身体来到他怀中,无论他先前如何忍耐,在那一瞬间他就当着教主的面悲泣起来。小翘的身子那样轻巧,和他母亲一样地柔弱,而他觉得这是他的全部,他是他的父亲……他爱他的母亲。
这画面忽然点明了无数个无言的瞬间,旧时他和唐襄之间许多似有而无的交互都解释得通了。而鱼玄机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谁“连唐襄自己也不认”,显然是因为这天堑一般的鸿沟隔在他们中间。他为何不想让唐襄到北方阁去、自己也不想去长安赴职,也就不言自明。
但这孩儿的归属在他母亲,莺奴不能做主将他平均地判给两人。梁乌梵自己亦觉得很失态,稍后依依不舍地将次子退还到教主手中,含糊其辞地解释,说自己不过是想到小翘的生父,所以难过。
莺奴无奈道,这些话下次对他娘亲说吧。
他说是。
回去的路上便无话了。唐襄已坐在厅里,厨娘分完了简餐放在她面前,她一边等,一边在烛下记账,笔墨都随身携带。已到年末,谢昌玉他们忙,许多活都是她一人独揽。
小翘朝着母亲扑过去了,她搁了笔,笑着将孩儿抱起来,让他与自己并排坐着,而他的高度甚至还看不到桌上的菜色。厨娘见状,再端了一小盏酥酥的酪乳给小公子,小翘自己端着,用勺舀来吃。
莺奴不动声色地观察梁乌梵面上的表情,发觉他原来竟不能在唐襄面前流露出超过常人的怜爱,不像面对黛黛那样,随口就能赞“可爱伶俐”,他只能假装把小翘当成一个不熟识的孩儿;唐襄已用她无形的权力将他隔离在外了。而这一桌之内就有冬夏之分,一个女人的爱亦能是恨,何其朦胧而伤感。
吃到一半时,唐襄馆里的两个奶娘来接走了小翘。孩子走后,唐襄便收起面上那松快的慈容,将连翘吃过的那个小盏轻轻地推在一旁,转头对莺奴说起午后未竟之事:“方才教主不在,庞小蝶来过了。我猜五阁主对她多有严厉之词,她的意思,是要同意这门亲事,但再等一年半载,她还太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