莺奴走在益喜旺波觉士身后,虽然心中还有无数的问题想问,却因为过分疲劳而开不了口。踌躇良久,终于吐出半句话来
“大师,我在梦中,梦见你说在长安见过我……”
益喜旺波的声音从前面飘来“并非是梦,我说过。”
他听见莺奴没有回应,便继续说道“那已经是年前了,施主还是小小女童,但这副尊容即便轮回三次,贫僧也不会忘却。当时施主穿天竺舞服,端坐在朱雀大街上,与另一青年男子演绎萨波达王割肉喂鹰的经典,引得全城轰动,此事就连你们唐朝当时的代宗皇帝也有耳闻。刀起血溅,不是障眼的方术,是真真的割肉舍身,因此贫僧当时站在街中,一早没能拦住市民递上尖刀,十分惭愧。
“我出使唐朝已是尾期,不得不离开长安返回逻些,因此没有听说后来的事情。我憾以为施主为此将一生残疾,更可能早已离世,所以方才在桑耶寺再见容颜时,发觉施主善美无缺,一时惊骇不敢确认。而狐奴大德也说你曾死而复生,于是贫僧猜测你已将过去的事情一并忘记,自然也不再记得朱雀大街的情形了。万人空巷、惊声雷动,施主若当真如释迦牟尼一般毫发无损地回复了肉身,必然成为长安的圣女,只要你回到长安去,人人都能佐证贫僧的话。”
她失语了。七八年前,那时候自己也许只有七岁大小,难道那舍身成仁的执念会是自己的本性吗?还是说那场表演也是受谁指使的呢?她将益喜旺波方才的话回忆了一番,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,问道“与我一同演绎经典的那名男子是谁?”
对方摇了摇头“贫僧只是一外国人,怎么认得。施主失血过多倒在街上时,是他将你一把抱起,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,我极目力不能知道他带你去了哪里;但当时朱雀大街上的人流也随之涌去,想必不明施主去向的只有愚僧一人而已。”
莺奴又问“大师还记不记得那人的年纪长相,脸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?”
益喜旺波道“惊鸿一瞥,更详细的已说不出来,但是位十分美丽的公子,约莫十七八岁,尚未加冠。”
线索到此即止,益喜旺波已经将已知的全部说了,但莺奴也无法从这话里推断出什么来。她过去有两年时间也呆在长安,但因为师父不允许她出门,她离开那扇小院门的时候就是离开长安的时候,师父将她遮得严严实实,谁也不可能看到她的模样。假如益喜旺波所说全都属实,只要她亲自去一趟长安,将这张脸露在众人目光下,一切秘密自然明了。
但她也立刻电光火石般想起另一件事,一年前在湖州聚山时,鱼玄机曾亲口说过了解她莺奴过去的人只有自己一人,既然如此,鱼玄机岂不是大大的欺骗了她?可师父也确实作证鱼玄机对她诉说“真相”时,有一股将真相莫名抽去的神秘力量。如果这股力量对发生在朱雀大街的事件同样有效,自己方才就不会从益喜旺波大师口中听到这个故事;如果对昆仑山的事件有效,也就不可能听到狐奴的那个故事了。
鱼玄机想说的到底是什么?
她要追寻的还远不止发生在朱雀大街上的过去;那只是她作为俗世之人留在世上的痕迹,她还有作为鬼怪或神灵存在的时期,而那就是她如今拥有这不死之身的原因。鱼玄机了解的那段过去,指的就是这段过去。
但她又为什么告诉师父,要师父带自己去追寻这显然是俗世痕迹的过去呢,明知道这对“说出”那段不可说的历史毫无帮助。
有许多疑惑盘结在莺奴心头,以至于益喜旺波因为担忧而回过头来唤她时,她数次都没有发觉。等她恍然察觉的时候,庸玛的毡房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了。
她本想在此与大师分别,但想到早晨是为了给庸玛母亲祈求顺产才去了桑耶寺,不知此时毡房内的情形如何。益喜旺波既来,或许可以顺路前去祈福安抚一番;若是小儿平安诞下,高僧前去拜访也正好让全家欣慰。
莺奴将此话对益喜旺波说了,本担心对方忌讳产房血腥,没想到大师欣然同意,一手捻着佛珠,一手伸出去,示意要莺奴在前带路。
她仍然用疲惫的声音叹道“大师真是仁慈无量,吐蕃有你这样的贤德之人,是子民的福分。”
益喜旺波却微笑着摇了摇头,说道“你也见了有人并不推崇我。桑耶寺容不下我,贫僧没有那样深的修为,得以为吐蕃永久保安。”
莺奴倦怠的眸子里闪现一丝怪异的光。益喜旺波意中所指,当然是娘定埃增。那句“我没有那样深的修为”像是在指娘定埃增曾说的“你的修为怎么还不如我”;但那也都是莺奴以为的“梦境”之中的对话。所以狐奴所创作的梦境中,清醒的人和做梦的人各自有几个?
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这极度复杂的难题,只是非常烦闷地用手去撩额头的碎发,像是头痛欲裂。
益喜旺波也不再说话,跟着莺奴拖沓的脚步接近了庸玛家简陋的毡房。还未抬起那道帘子,就撞见庸玛急匆匆地从里面奔跑出来,手里端着一盆污水。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桑耶寺的,或许在莺奴对她大喊“快回去”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去了;或许她根本没有参与到那场梦境里去,一滴血都没有看见。
她见了莺奴,顿时将手里的铁盆一把扔出去,也不管污水溅在晾晒的青稞谷子上,欣喜地对她高叫道“阿加,我有弟弟了!”
莺奴费劲地露出一个喜笑,庸玛也没有察觉这笑容背后的沉重,只是看了她一眼,又看见她身后的益喜旺波,一时惊异得不敢说话。桑耶寺的高僧怎么会跋涉到这等奴隶的蜗居来,这不是别人,这是七觉士之首的益喜旺波呵!